与朝鲜、日本截然不同,西方国家了解和研究清朝的急先锋和主将是传教士。毋庸置疑,他们最主要的目标是传教,但也向欧洲和美国传递有关中国的知识,同时很多传教士也是清朝(清史)研究者。巴德妮(Paola Paderni)、钟鸣旦(Nicolas Standaert)和巴斯蒂(Marianne Bastid-Bruguierre)不约而同地提到意大利(其时,意大利只是地理名词)耶稣会士卫匡国(Martino Martini)。他撰写的《鞑靼战纪》(De bello Tartarico)是欧洲第一部讲述满洲征服中国的著作,被翻译成法、德、英、意大利语等多种文字,是当时的畅销书。在欧洲汉学中心法国,政府还专门资助传教士前往中国。从1685年法国国王决定资助开始,到1755年罗马教廷解散耶稣会为止,有114名耶稣会士得到资助来到中国。专门保存在华法国耶稣会士的官方或私人报告、信件、教会文档的克莱蒙学院(Collège de Clermont,即现在索邦大学旁边的路易大帝中学)成为法国研究清朝的重镇之一。1735年,耶稣会神父让-巴蒂斯特·迪阿尔德(Jean-Baptiste Du Halde,1674—1743)利用来自北京的文献出版了《中华帝国全志》,4在欧洲引发巨大反响。步入近代,西方传教士大量涌入中国,甚至引发大量教案。他们在中国研究领域依然举足轻重。比如在英国,大部分中国学的岗位由回国后的传教士占据。流行一时的《中国总论》作者卫三畏(S.Wells Williams,1812—1884)也是一名来自美国的传教士。5
除了传教士外,不少政府官员也对清朝研究起到重要作用。英国汉学家小斯当东(Sir George Thomas Staunton,1781—1859)曾作为马戛尔尼的侍从一同出访中国。他将《大清律例》的部分内容翻译成英文,并且是英国皇家亚洲协会(Royal Asiatic Society)的创始会员。清末对美国人认识中国影响最大的历史学家马士(Hosea Ballou Morse,1855—1934)长期在中国海关任职,曾任海关税务司。他的《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》使用了东印度公司的档案等一手资料,至今依然被学界广泛征引。6他在《中朝制度考》中如此描述清朝皇帝:清朝有“伟大的康熙”、“全能的乾隆”,嘉庆朝开始衰败,道光虽然不懈努力但回天乏力,到他在清朝任职的时候,清朝的失败已经无可挽回。7这一描述在英语学术界奠定了清朝失败的叙事基调。
在诸多西方国家中,法国的汉学和清史研究独树一帜。早在19世纪初,清史研究就开始进入法国大学体系。1814年,复辟的波旁王朝在法兰西学院创设了汉语、鞑靼语-满语语言文学教席,雷慕沙(Abel Rémusat,1788—1832)成为首位教授。雷慕沙的继任者们也多为国际汉学界的优秀学者。后来,东方语言学院(l’École des langues orientales)设立“通俗汉语”教席。鸦片战争之后,法国的清史研究涉及清朝对外关系、政治、军事、法律和经济等方方面面。法国学者对清朝统治区域里人种(民族)的多样性极为关注。19世纪晚期法国在华的学术考察有很多都针对中国少数民族,尤其是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。巴斯蒂坦言,这种学术思路同法国对东南亚的殖民统治有关——中国西南地区很多少数民族与法属印度支那地区的民族类型相同,了解中国这些民族的具体情况,有利于法国进行殖民统治。
在不同国家之间,既有清史学者的跨国研究,也有学术潮流的跨国传播。就前者而言,欧洲和美国的传教士学者或许可以视作典范。在民国时期,传教士依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,不少人在传教的同时从事清史研究。由于历史原因,英美两国的清史研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包括费正清(John King Fairbank,1907—1991)在内的诸多美国学者曾经在英国读书,英国出身的著名清史学者史景迁(Jonathan D.Spence)长期在美国任教,而英国清史研究的专业化又可归结到一个美国人拉铁摩尔(Owen Lattimore,1900—1989)身上。巴斯蒂指出,20世纪前半期,法国清史研究最优秀的作品都出自在华法国学者之手。
海外清史研究的问题,对中国的清史研究来说,亦是挑战。对多数中国学者而言,清史可以视作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,但依然有人以鸦片战争为界将清朝分为前后两段,人为割裂清朝历史的整体性。自近代以来,中国学术研究也深受西方的影响。时至今日,中国史甚至被视作最具国际性的研究领域,清史亦不例外。这种“国际性”表明,中国本土的清史学者并没有理所当然地掌握相应的话语权。可以坦率地说,目前中国的清史研究,在很多领域都还不能称之为领跑者。从近几年“新清史”在中国引发的激烈争论来看,中国清史学界的话语权还有待提升。近年来学界开展的中国学术外译工程,固然有助于提升中国学术的影响力,但也一定程度上表明中文话语权的相对弱势。而近四十年来,海外清史论著中译稿在国内受到的热捧,尤其值得我们深思。海外清史研究的优点和长处,当然值得我们借鉴和吸收,但如何在吸收他人长处的基础上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,进而提高研究水平,让中国的清史研究成为世界潮流的引领者,是中国清史学者面临的艰巨任务。
注释
1金成修:《清史研究在韩国——以东洋史学会与明清史学会为中心》,《清史研究》2015年第2期。按:本文未引文献来源的内容,均出自胡祥雨主编:《百年清史学术史·海外研究卷》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待出版。
2一个例子是,织田万主持撰写的《清国行政法》,很快就被翻译为中文(广智书局,1906年)。今日,该书依然被中国学界广泛征引,并有中文新版(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,2003年)。
3该演讲后以《清朝衰亡论》出版。可参见内藤湖南:《中国史通论》下册,夏应元等译,九州出版社,2019年,第721-775页。
4其全称为《中华帝国及鞑靼地理、历史、编年、政治和风物志》(Description géographique, historique, chronologique, politique et physique de l’empire de la Chine et de la Tartarie chinoise),又译为《中华帝国及鞑靼地区地理、历史、编年、政治和自然之描述》。参见巴斯蒂:《1949年以前法国的清史研究》,王文婧译,《清史研究》2020年第2期。
5卫三畏:《中国总论》(S. Wells Williams, The Middle Kingdom: A Survey of the Geography, Government, Education, Social Life, Religion, etc., of the Chinese Empire and its Inhabitants, 2 volumes,New York: Wiley and Putnam, 1848)。可参见陈俱的中译本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4年。
6马士:《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》(Hosea Ballou Morse, 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Chinese Empire, 3 vols, London: Longmans, Green & Co., 1910-1918 )。可参见张汇文等人的合译本,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6年。
7马士:《中朝制度考》(Hosea Ballou Morse, The Trade and Administration of China, London and New York: Longmans, Green, revised edition, 1913),第12-31页。引自罗威廉:《在美国书写清史》,林展译,《清史研究》2015年第2期。
8金成修:《清史研究在韩国——以东洋史学会与明清史学会为中心》,《清史研究》2015年第2期。
9钟鸣旦:《低地国家的清史研究》,王学深译,《清史研究》2019年第2期。
10孔飞力:《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》(Philip A. Kuhn, Rebellion and its Enem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: Militarization and Structure, 1796-1864, Cambridge MA: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, 1970)。可参见谢亮生等人翻译的中文本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,1990年。
11罗威廉:《在美国书写清史》,林展译,《清史研究》2015年第2期。
12罗威廉:《在美国书写清史》,林展译,《清史研究》2015年第2期。
13H.A. 萨莫伊洛夫:《苏联和俄罗斯联邦时期的清史研究》,荆宇航译,《清史研究》2018年第1期。
14H.A. 萨莫伊洛夫:《苏联和俄罗斯联邦时期的清史研究》,《清史研究》2018年第1期。
15冯珠娣和何伟亚:《文化与战后美国的中国历史学》,载 《立场:东亚文化评论》(Judith Farquhar and James M. Hevia, “The Concept of Culture in Post-war American Historiography of China,” Positions: East Asian Cultures Critique, Vol. 1, No. 2 [Fall 1993])。中文版见《文史哲》1996年第6期。
16罗威廉:《在美国书写清史》,林展译,《清史研究》2015年第2期。
17柯娇燕:《中国皇权的多维性》(Pamela Kyle Crossley, “Review Article: The Rulerships of China,”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, Vol. 97, No. 5 [December 1992])。中文版可参见刘凤云、刘文鹏主编:《清朝的国家认同——“新清史”研究与争鸣,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,2010年,第53页-70页。
18罗威廉:《在美国书写清史》,林展译,《清史研究》2015年第2期。
19罗威廉:《在美国书写清史》,林展译,《清史研究》2015年第2期。
20作为联络人,笔者曾邀请某国著名学者撰写该国百年来的清史研究,得到的答复是该国不存在清史这一研究领域。